2021年因屏東市崇仁新村再造歷史場域駐村展演計畫,獲策展人賴曉瑩之邀請,首次登場之新作品《等待飛機的聲音》,以目前收藏於屏東市陸軍航空特戰指揮部大武營內,日本用於一、二次大戰時期偵測敵機蹤跡的防空聽音器為藝術裝置造型之藍本,結合詩歌、日記型式的書寫形式,於屏東縣政府所登錄之歷史建築崇仁新村展出。
《等待飛機的聲音》(Waiting for the sound of the plane),金屬機構、哨角、3D列印、木材、電子設備,
250x150x230cm,2020。圖/藝術家提供
《等待飛機的聲音》總體外觀參照日本在一、二次大戰時期專為偵測敵機蹤跡的防空聽音器製作,藝術家仿製與其等比大小相同的裝置,架設至崇仁新村內戶外庭院的草坪中。作品周圍環繞悉心修復還原建於1928至1951年的日式木構宿舍,觀眾置身於巨大的聽音器裝置中間,雙手握持著手把,施力移動可原地360度旋轉。鋁合金材質製作 ,呈束狀仰朝天空的喇叭型收音筒,彼方飛機引擎運轉震動空氣忽遠忽近的聲蹤則經連結喇叭形裝置的耳罩分別於兩側傳入操作者的雙耳內。雖挪用了日治時期戰爭日軍所用器械外觀,藝術家別具用心地使用台灣傳統宮廟繞境出巡專用的管狀樂器—哨角,替代正規的收音喇叭。而《等待飛機的聲音》於裝置器械操作之外,一旁亦附上一冊斷簡殘編日期不全散亂的(偽)日記簿。¹
日記開篇記錄著:
二月十九晴
陪伴這隻聽音機
佇兵仔營內
伊佮我相伴
咱做伙望天頂
迵過伊的耳仔
我心內想飛行機佇天頂徒動的款
彼個引擎聲鑽過雲、鑽過天、鑽入我耳膜內底
鳥仔影對無仝所在飛來
咧島嶼的頂面踅箍輾
按遠遠的彼爿海
按森林裡
虎視眈眈
¹ 由藝術家劉文琪編纂
《等待飛機的聲音》(Waiting for the sound of the plane) 日記簿,2020。圖/藝術家提供
《等待飛機的聲音》(Waiting for the sound of the plane) 耳罩,2020。圖/藝術家提供
這本沉靜擱置在裝置主體旁的日記簿可視作體驗觀看作品所需的契子,日記簿編撰堆砌一段段破碎的生活情感軌跡。文字開啟作品被閱讀的序幕,參與互動體驗的觀眾通過文字進入角色的框架,化為角色的血脈,操作聽音器在此並非僅只於歷史文物仿製品被奇觀化的體驗。凌宗廷在聽音機裝置間暗藏的細節:刻意挪用了在地傳統宗教樂器的聽筒、具有唱誦音律性的(偽)日記、聽音器內特意擬造的蟲蠅聲,這種種輕巧幽默的配置與肅殺歷史兵器產生認知上違和的荒謬感,亦因此使聽音機免於淪於博物館歷史學式的國家主體大敘事作用。李歐塔(Jean-François Lyotard,1924-1998)《後現代狀態:關於知識的報告》(La condition postmoderne:rapport sur le savoir)言及當代通過技術和科技不斷創新促使資本主義中的經濟重組,連帶著各種以往被國家傳統統治階級掌握的資訊和生產,被其指出的選擇路徑重新受到審視,脫離正統行政系統,處於各領域的專業人員分別使用該領域的技術再造資訊。
《等待飛機的聲音》(Waiting for the sound of the plane),2020。圖/藝術家提供
《等待飛機的聲音》於全景視野中,置身文化古建築場景,選擇參照真實歷史物件製造的聽音機仿若殖民歷史下的遺跡,然將觀看視角拉近並拆解裝置構成後,凌宗廷企圖探究的命題──對身分認同之叩問──即在分裂的間隙褶褶現身。年輕藝術家創作初始以「自我」為題向世界投擲的想像由個體身處的周遭環境為起點,從網路關係連結的思考逐步擴及當代社會政治現象,再延伸到國族主義意識形態下個體能如何表述自身。
Paul Milgram 和 Fumio Kishino1994年發表的論文《混合實境視覺顯示器分類法》(A Taxonomy of Mixed Reality Visual Displays)「混合實境」(Mixed Reality)首次被提出,文中混合實境應用之定義分別含括:環境輸入、空間音效以及實際和虛擬空間中的位置和定位。Paul Milgram同時提出「現實—虛擬的連續系統」(Reality–virtuality continuum)的概念,在現實—虛擬兩端間的中軸包含了兩者組合變化的種種可能性;《等待飛機的聲音》裝置所運用混和實境的技術與紛雜的符號,恰呼應了李歐塔所指出大敘事(grand narrative)崩解後,衍生「自我」此微型單位遭逢之狀態。「自我」雖獨立卻非孤立,既為訊息之接收點亦為發信點,無數「自我」間產生複雜細密的連結網路,「自我」節點於所在位置不斷地發出訊號,並以此自我指涉。
一系列的創作實驗與反思所發展出的脈絡,承襲並融會至凌宗廷新作品《等待飛機的聲音》當中,其運用裝置作品,精巧再現台灣區域內紛雜並存的認同;以物件及聲音裝置並陳構成象徵式的「語言的遊戲」,在作品中分裂多元的樣態,以具遊戲性質的互動體驗方式,操演並再現台灣政治困境和殖民歷史所遺留下來的認同錯綜更迭景況。遠觀為戰爭軍事器械造型,佯裝向觀眾宣告作品欲陳述一齣悲壯歷史大敘事,然細探裝置各部件之素材,則分裂為眾聲喧嘩、去中心化而各自表述的「小敘事」(petit recit)。電腦埋設在裝置內部,透過操作者有意識的主動探索(此動作即為「自我」訊號發射),從而主導推動裝置方位而播放電子合成音效進行人機互動(Human-Computer Interaction),當操作觀眾兀自控制裝置時,聽音機乍看以單一整體運作存在,然歷史建築的在場、(偽)日記文本、肢體操作裝置的身體感、聲音工程技術交疊出的沉浸式體驗,時空偏移虛實交錯,編織了一個總體和諧運作的幻象──現代國族認同(National Identity)所讚頌的史詩寓言。
凌宗廷2011年的作品《二十立方》(Cube Space)組合了二十個二十公分立方半鏡面立方體,內部四個角落嵌設LED晶片燈條,隱藏於立方體接點處,運用光與鏡面的物理特性,創造光線無限映射自我複製的視覺效果,在立方空間中產生出綿延奇幻的空間感,藉此隱喻網路社群中,個體相互連結牽引、複製的動態。
承續「光」為創作素材的《二十立方》,2012年獲得麗寶國際雕塑雙年獎的作品《方尖碑—無盡之塔》(Obelisk—Tower of Infinity),凌宗廷將源自兩河流域的遠古巨型碑座,重新使用現代主義建築(Modern Architecture)構成的要件──玻璃材質,製作出方尖碑造型的雕塑。
現代主義建築批判傳統西方建築服膺於國家威權、王權統治階級以及宗教,缺乏為大眾服務的民主精神。出身美國的現代建築巨擘法蘭克 · 洛伊 · 萊特(Frank Lloyd Wright,1867-1959)提出有機建築(Organic architecture)理論,主張人工建築與環境的協調性,兩者和諧運作是為一完整之有機體,完成為人類服務的目的。《方尖碑—無盡之塔》造型原先所象徵的宗教神聖性和王族權威,經藝術家選用的玻璃本身所具備工業化量產、物理上視覺的可穿透特質打造,重新轉化為現代主義(Modernism)風格。在凌宗廷雕塑專業背景的影響下,藉由材質本身所具特性為基礎,玻璃的折射、穿透性所挾帶之意識型態邏輯在《方尖碑—無盡之塔》中淋漓盡致的運作。作品原件置放於戶外空間時,凌宗廷選用半反射玻璃,50%透光率達到控制光線在不同條件下的可視效果。白天來自外部的強烈日光照射下,光滑的鏡面映照出藍天白雲的風光景致;夜幕下呈透明狀態的方尖碑雕塑,自內部散發LED燈折射出仿若星空的點狀光線,日夜來自不同方向的光源,自然環境與人工雕塑交合,《方尖碑—無盡之塔》因而擁有人工/自然的雙重美學面貌。
凌宗廷曾在訪談中期許作品存在於都市和建築空間能衍生觀眾內在的情感共鳴,於是乎藝術品之空間介入功能在《二十立方體》《方尖碑—無盡之塔》兩件作品中偏向運用美學向群眾感召連結的抒情作用。然而皆出自於藝術家持續思考社會公眾與藝術創作之間的關係,和《方尖碑—無盡之塔》同年產出的《ROC太空綿羊》(R.O.C. Space Sheep),則不同於方尖碑利用材質、光線堆疊出靜謐浪漫的美感滌淨療癒觀眾,風格驟變地以尖銳的幽默感提出藝術家對台灣國際處境觀點。
經歷過數次社會運動實際參與洗禮後,凌宗廷進入將台灣窘迫政治難題轉化為藝術作品的創作階段。一張聚焦東亞島弧(East and Southeast Asia island arcs)平面的世界地圖,中央位置的台灣島消失於地圖中,取而代之的是一隻懸浮在台灣島位置上空的綿羊。台灣國旗配色的綿羊毛配上綿羊雙眼茫然發楞無表情面孔。綿羊呈漂浮狀態羊毛豐厚蓬鬆,被兩大政治強權覬覦並宰制夾擊,懸浮半空明喻了台灣在世界政治區域劃分上「被缺席」的窘境,同時亦闡釋了凌宗廷回顧過往生命經歷來自家族血緣、教育體系、媒體爭論之間激辯角力,產生對自身認同的迷惑。
凌宗廷,《ROC太空綿羊》(R.O.C. Space Sheep),現成物、磁鐵,2013。圖/藝術家提供
烏托邦(utopia)一詞自希臘文 “ou”(無)和 “topos”(地方)二字組合而成複合字,“ou”(無)發音又與 “eu”(好)相若,完整閱讀時意謂著理想完美之地,卻因 “ou” / “eu” 之雙重並置,化為不存在的永恆他方。凌宗廷作品中反覆出現無實體的媒介,不論是《二十立方體》、《方尖碑—無盡之塔》的「光」、《ROC太空綿羊》的「磁力」,新作《等待飛機的聲音》裝置操作者所聽到的飛機聲,採用編曲及混音軟體Ableton Live,參考電玩電影等娛樂消費性質產品所合成的人工製作,並非取材自真實飛機發出的聲響,混音軟體創作的聲響透過耳機並通過操作者的感官,擬造了文本角色所身處的內在精神空間。不論是「光」、「磁力」或是「聲音」,在凌宗廷作品中無法以實體存在被觸碰,其在物理性表現和象徵上皆有著烏托邦式的虛幻質地,被選擇為傳遞作品核心訊息的技術時亦傳達了藝術家對個體「自我」建構的提問,正如李歐塔所言:「『認同』偉大的名字和當代歷史的英雄變得更為困難」。台灣島內極欲尋求認同,「自我」在時間洪流中企圖錨定精確的發聲位置以辨識出清晰的主體,然而「自我」始終無法觸及那可落地的理想之地,最終各自朝向在幻夢中閃耀著光燦、懸置而分歧的歷史喧嘩聲中,召喚著懷抱政治主體感傷的鄉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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